我只有五十分鐘。原因是案主不會再來第二次，這表示我必須在一節之內梭哈，搞定這道難題。
案主是位女性，六十五歲，輕中度憂鬱。憂鬱的理由比較特別，因為兒子喝了她求來的符水後，隨即送急診住院一周，這位母親自此陷入憂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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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孤兒到硬漢，舅媽變成媽媽
至於苦主叫做輝哥，是我在醫院時期認識的朋友。輝哥是機電外包人員，很多年前，我們在一場尾牙聚餐認識，然後一起去夜唱。在我所有的朋友當中，他是唯一能把Beyond的《海闊天空》尾段飆上去，不靠假音矇混的硬漢。
輝哥性格豪爽，行事踏實，還介紹了厲害的水電師傅給我。但他的身世有點坎坷，他是私生子，從小被媽媽帶回娘家，跟舅舅與舅媽同住。媽媽平時在茶室當陪酒，在他小一那年，因猛爆性肝炎過世。
當時生父要讓他認祖歸宗，但他拒絕，說想跟舅媽一起住，因為舅媽才像真正的媽媽。媽媽生前每次下班，都會渾身酒氣地拿他出氣，怨他無法讓自己扶正，這時會舅媽挺身護著他。於是葬禮一結束，舅舅正式收養他，舅媽變成媽媽。
信仰釀成的災難：一碗符水，母愛卻成急診危機
舅媽是虔誠的道教徒，從小帶他遊走宮廟，穿梭在香火間。這幾年輝哥脫離老東家，自立門戶，承攬相關工程。前年幫還雙親買了新居，頭款房貸逼得他不得不加班填坑，但他很高興能為雙親換大一點的房子。
但不知為何，年後衰事接踵而來，不是廠商欠款就是師傅捲款。舅媽明明幫他算過流年搶下光明燈，甚至做了三次祭改，但輝哥的能量與運勢就是起不來。為此她特意遠赴基隆某神廟求籤，添足香油錢後，廟方給出五天份的淨符，指示燒化成水，讓輝哥服用。
沒想到神水入喉，輝哥急診直送。然後舅媽就被其他親戚譙到爆。舅舅甚至還說沒有智慧的人才會迷信，叫她清醒一點，外國人根本不會這樣。大病初癒的輝哥，除了三不五時要檢查自己的飲品有沒有加符水外，沒再多說什麼。
但正因為他沒說什麼，舅媽反而更內疚。一個月多前開始臥床，食不下嚥，體重驟降，之前求過的符全被她燒光，連廟都不去，只外出看了一次身心科。
她把自己包進棉被，然後氣力放盡地哭。
心理師的故事：
英國
伯明罕少年的聖水悲劇
輝哥之所以找上我，是希望有人可以「開導」他媽，讓她不要那麼愧疚。但我只有五十分鐘，因為她只答應來這一回合。於是我開始細想整件事的前因後果，再看著書架上那本《少了微生物，我們連屁都放不出來》（Ein Keim kommt selten allein），然後做了一個決定。
當舅媽開門進來的時候，遠比我想像中還憔悴。於是我用台語說，我決定先講個故事給她聽，但裡頭有外國人和專業術語，因此需要參雜國語，希望她不要介意。
她點點頭，故事開始。英國有個地方叫伯明罕，那裡有個十幾歲的男孩從十樓跳下來，但他運氣很好，沒有死，而且前六週恢復得還不錯。只是沒想到突然間感染了「綠膿桿菌」，這是一種會入侵身體器官，造成各種發炎與併發症，嚴重時還會引發敗血症致死的病菌，所以他的病情變得有點危急。
此時每個醫師都挫咧等，因為男孩住的是單人病房，照理說沒有病源會傳染給他，因此查不到感染途徑，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直到後來才發現，原來是他阿姨往他身上灑聖水（我還特別做了這個手勢）。這是很常見的天主教祈福儀式，卻差點把他搞死，後來經過實驗分析，證實她手上那瓶聖水感染了綠膿桿菌。
「嗄，阿兜仔也會這樣喔。」
我點點頭，「迷信這件事，全世界都一樣，這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。只要是人，都會希望自己的人生有安全感，或是控制感，這是造成迷信的第一個原因。
人生在世，很多事我們控制不了，譬如別人的命運，尤其是我們重視的人，所以才需要借助更大的力量來幫助他。」
「這時候，信仰就會派上用場。因為裡頭有神明，還有信眾。神明代表更大的力量，信眾則是更多的信心，畢竟看到大家都在拜，會讓我們心裡比較安穩。這種跟隨大家的現象，叫做從眾效應，也是產生迷信的第二個原因。因此我們會問事、祭改，甚至喝符水，這些都是儀式的一部份，除了祈福，最重要的是讓我們安心。」
「所以，是我做錯了嗎？」舅媽的眼眶開始泛紅。
我搖搖頭，「我小時候也喝過符水，也被壓過准考證，然後在廟裡三跪九叩。這麼多年下來，我從抗拒喝符水，到理解喝符水的意義，再到女兒長大後，每次校外教學時，我都希望有個什麼可以保佑她。我對迷信的理解，不是因為我當上心理師，而是當上父母後，才開始認真體會。因為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渺小了，而我們可以給出的保護又非常有限，因此才會對外求援。」
接著我指向門外的輝哥，「但他願意喝符水，不是因為這條符有效，而是他明白妳的心意。小時候喝符水，是為了聽命，長大後喝符水，是為了讓祈福的人安心。因此他喝的不是保佑，而是理解。理解人在成為家長之後，在某些無能為力的時刻，還是想保護自己的孩子。」
然後舅媽哭了，邊哭邊說：「他媽媽過世的時候，他才六七歲，我看了實在很不忍心。」
我把衛生紙遞過去給她，「他是個很憨直的孩子，雖然功課不太好，但願意做事，也很聽話，還認我當媽。反正我不能生，有這樣的兒子，我覺得很有福氣。」
「後來他去念工專，做水電，賺的錢全都拿回家，大家都說他孝順。雖然有時候會喝點酒，但一直都很認份工作，從來沒惹過事，叫他相親也不要，而且...
「而且他唱海闊天空都沒用假音。」別鬧了，怎麼可能接這句呢。
「而且為了貸款，他不斷接工程，把身體都累壞了，但又遇到奧客，所以我才想幫他改運，看對他會不會好一點。」
「我明白，所以他才不希望你自責。燒香也好，迷信也罷，那都是生活的一部分，也是信仰帶來的力量。你一樣可以拜拜，為他祈福，我們有時不太擅長表達愛，而這是很接近愛的過程。」
「但這不是沒智慧嗎？」
「再有智慧的人都需要安心，只是每個人的方式不一樣。但要是太過執著，走火入魔，影響了對方的身體，反而會讓自己更不安對嗎。所以阿輝特別跟我說，要是為了他好，他寧願喝你煮的雞湯，而不是加持過的符水。他喜歡天然一點的。」
舅媽一邊吸著鼻水，一邊點頭。此時房間裡有兩個家長，相距二十歲，但總想為孩子做點什麼的心情，把他們拉進了同一個刻度裡。這讓我不禁反思，比起那些慎重其事的祈福，我們更該重視的，或許是孩子的立場與意願。
兩個禮拜後，輝哥親自把一碗雞湯送過來。那天我有點疲倦，而一碗熱湯可以幫上很多忙，於是輝哥幫我打開碗蓋，看著蒸氣緩緩上升，然後對我說，放心，純天然的。
本文獲得劉仲彬臨床心理師授權刊載 劉仲彬臨床心理師粉絲專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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